✪ Darya Dolzikova

英国皇家联合军种国防研究所

✪ 慧诺(编译) | 文化纵横新媒体

✪ 谈行藏 (审校) | 文化纵横新媒体

【导读】本周，美国历史性首次重启关闭的核电站。此外，近年来东南亚、中东、拉美等新兴市场也正掀起核电站建设热潮。这些现象似乎都标志着核能的复兴。提及核能，俄罗斯作为长期的核大国，其国家原子能公司（Rosatom）是世界最大的铀浓缩供应商，即便当前面对欧美的严格制裁，依然保持着强大的出口能力。2022年，Rosatom向欧盟提供了30%的分离工作装置（SWU，铀浓缩计量单位），占全球产能的44%，并在美国市场占据了24%的SWU供应份额。种种事实说明，在核能领域绕开俄罗斯几乎不可能，而这也给了俄罗斯全球能源领域不可忽视的地位。

本报告提出，俄罗斯可能会利用那些仍然愿意/必须接受其浓缩铀的国家，作为进入其他市场的“新起点”和替代策略。这种做法可能会将俄罗斯的依赖问题转移到供应链的其他环节。换言之，当前对Rosatom的围堵，可能很难实质性减少其利润，也无法帮助西方摆脱对俄罗斯浓缩铀的依赖。

中国可能是采取上述“替代策略”的典型例子。面对俄罗斯的出口限制，中国可能寻求扩大其在全球浓缩铀市场的影响力，通过增加对俄罗斯浓缩铀的进口，可以加快推动中国供给扩张。自2022年以来，中国对俄罗斯浓缩铀的进口增加，以及2022年和2023年对美国的浓缩铀出口增加，似乎都反映了这一趋势。

在欧洲，法国也在持续增加对俄罗斯的浓缩铀进口。一方面，有观点认为法国是在后续的禁运提前进行储备；另一方面，法国或许也希望基于俄罗斯的供给，强化其作为欧洲核燃料供给的关键枢纽地位。无论如何，某些国家对俄罗斯原材料的的接受意愿，持续为Rosatom保留了进入欧洲市场的途径。

同时，美国作为俄罗斯浓缩铀最大进口国的历史很长，虽然其最近正积极立法希望“多元化供给”，但最终能否实现在其国内仍有巨大争议。此外，对于美国市场可能放弃的俄罗斯供给量，其下一步流向值得关注，或许在大量新兴市场和南方国家会很受欢迎。

本文为文化纵横新媒体原创编译系列“关键产业与关键资源之变”之八，编译自英国皇家联合军种国防研究所（Royal United Services Institute）研究报告《权力游戏：俄罗斯浓缩铀贸易的进展》（Power Plays: Developments in Russian Enriched Uranium Trade）。

权力游戏：

俄罗斯浓缩铀贸易的进展

2024年2月17日，在俄乌战争持续将近两年之际，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演讲。他强烈呼吁国际社会团结起来，共同反对俄罗斯，并持续支持乌克兰。泽连斯基强调，必须全面封闭对俄制裁的任何漏洞，尤其是针对其核工业。

作为国际核能行业的关键参与者，俄罗斯国家原子能公司（Rosatom）在全球核燃料循环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通过其子公司JSC TVEL和Techsnabexport LLC的经营（即TENEX），Rosatom占据了全球最大铀浓缩供应商的地位。即便在欧美的全面制裁下，该公司依然持续出口大量浓缩铀。2022年，Rosatom向欧盟公用事业公司提供了30%的分离工作装置（SWU），并占全球浓缩能力的44%。在美国，2022年公用事业公司购买的SWU中有24%源自俄罗斯。

本文分析了全球对俄罗斯浓缩铀的依赖程度。同时，探讨了在美欧努力减少对俄依赖、寻求供应多元化的背景下，Rosatom可能如何继续参与全球核燃料供应链，包括西方市场。研究聚焦于2022年初以来俄罗斯浓缩铀贸易模式的变化，及其如何对各种限制的适应情况。

▍全球核燃料供应链：俄罗斯的关键地位

（一）核燃料循环前端的市场动态

下图概括了核燃料循环，本报告仅涉及周期的前端，更具体地说是浓缩（enrichment）阶段。

核燃料循环概述

Västerås工厂的官方网页显示，法国是其最大的客户，与乌克兰并列。英国Springfileds工厂也在法国供给核燃料。法国的进口量从2022年的49吨和增长到2023年的74吨。鉴于英国对俄罗斯进口开始征收35%关税，EDF的俄罗斯浓缩铀供应现在可能被送往西班牙ENUSA或法国Framatome的工厂。下一步，EDF可能将减少来自英国、瑞典等国的进口，并且直接将来自俄罗斯的浓缩铀供给重新发回法国。

EDF并非法国的唯一俄罗斯浓缩铀进口公司。俄罗斯浓缩铀的交付量增加，可能不仅用于法国的反应堆，也可能用于其他欧洲国家的核燃料制造。Framatome工厂还在向瑞士、比利时和中国交付核燃料组件，可能部分来源于俄罗斯浓缩铀。与此同时，美国从法国进口的浓缩铀也在增加。到2022年4月，瑞士能源公司Axpo对俄罗斯铀依然有相当大的依赖性，但不清楚具体是采矿铀还是浓缩铀，并且未知现有合同何时到期。虽然比利时与Rosatom的供应合同已到期，但不清楚最后一批浓缩铀是交付给了哪个制造设施。

西班牙Juzbado的核燃料制造厂是EDF制造核燃料的另一个设施。该厂还生产核燃料供给西班牙、比利时、瑞典和芬兰的反应堆，并自2022年2月以来接收俄罗斯浓缩铀。技术上，俄罗斯浓缩材料可能用于欧洲其他公用事业公司的燃料制造。西班牙没有国内转化能力，因此前往Juzbado的浓缩铀在国外转化后才被运送到西班牙。ENSUA与TENEX的浓缩铀供应合同直到2027年才结束，自2022年2月以来，ENSUA已代英国、美国和德国接收了俄罗斯浓缩铀。

由于商业敏感性和复杂供应链的困难，法国增加俄罗斯浓缩铀进口的确切原因难以确定。欧盟未对俄罗斯实施制裁，因此法国可以继续进口俄罗斯浓缩铀。行业调整以适应市场变化，法国接受俄罗斯进口可能是为了维持供应连续性和避免违反合同。无论如何，在其他欧洲国家试图摆脱俄罗斯供应的时候，法国增加俄罗斯进口突显了各国的单边努力似乎并无太大效果。

▍美国的持续挑战：为何30年都走不出进口依赖？

无论是在俄乌战争前后，美国显然是俄罗斯核燃料材料的最大进口国。其中，一些美国客户仅从俄罗斯购买SWU，这意味着一些天然（未浓缩）铀作为“返回原料”回流到俄罗斯，而其他客户则同时购买原料和服务。此外，美国也会大量制造并出口核燃料组件。因此，美国进口浓缩铀不一定代表美国公用事业实际消耗的俄罗斯材料和服务的价值或数量。无论如何，从终端消耗来看，2022年交付给美国核电事业的SWU中至少有24%来自俄罗斯。

（一）美国对俄罗斯浓缩铀依赖的缘起

美国对俄罗斯浓缩铀的依赖部分源于1995至2013年间实施的“从核弹到核电”（Megatons to Megawatts）计划。该计划成功地将500公吨的俄罗斯退役核武器中的高浓缩铀转化为超过14,000公吨的低浓缩铀，这些低浓缩铀为美国约10%的电力生产提供了燃料。

这项协议是由美国浓缩公司（USEC）和俄罗斯的TENEX共同执行的。USEC负责接收TENEX提供的、源自俄罗斯核武器的高浓缩铀，经过化学处理和稀释后，将其作为低浓缩铀销售给公用事业客户。由于俄罗斯向美国大量供应浓缩铀，且价格长期保持低廉，美国国内浓缩生产缺乏与俄罗斯供应竞争的动力，导致美国浓缩工业的衰退。

不过，在“从核弹到核电”计划实施之前，俄罗斯已经开始向西方国家出口浓缩铀。为了防止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廉价浓缩服务大量涌入美国市场，美国核能行业在1991年发起了反倾销诉讼。这一诉讼最终促成了1992年美国商务部与俄罗斯原子能部（后由Rosatom接替）签订《俄罗斯暂停协议》（RSA）。该协议在2008年和2020年经过修订，为美国进口俄罗斯浓缩铀设定了正式配额。

目前，美国境内唯一运营的商业浓缩工厂位于新墨西哥州尤尼斯市，由Urenco公司拥有。Urenco最近宣布将扩大尤尼斯工厂的产能，预计从2025年起每年额外提供700吨分离工作单位（SWU）的浓缩能力。此外，包括全球激光浓缩公司（GLE）和Centrus在内的几家美国公司也在提供浓缩技术，并可能寻求进入或重新进入商业浓缩市场。2023年10月，Centrus在俄亥俄州皮克顿的设施开始运营，专注于高浓度低浓缩铀（HALEU）的浓缩。尽管商业反应堆目前尚未使用HALEU，但许多先进的反应堆设计预计将采用HALEU燃料。

（二）美国推动“多元化”浓缩铀供给的挑战

美国正致力于实现浓缩铀供应链的多元化，以降低对俄罗斯的依赖。2023年12月，美国众议院通过了一项法案，该法案旨在禁止从2040年起进口俄罗斯生产的未辐照低浓缩铀。该法案当时正等待参议院审议，并允许能源部长在特定条件下发放进口豁免，例如在缺乏替代供应或符合国家利益的情况下。这些豁免将受到《俄罗斯暂停协议》（RSA）配额的限制，并将于2028年1月1日终止。2023年3月，参议院也提出了类似的法案。

尽管如此，美国国内对于这些措施的可行性和挑战程度存在争议。Urenco的高层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公司有能力替换俄罗斯供应，并认为短期内没有限制可以阻止西方世界替换俄罗斯材料。然而，分析师警告称，停止进口俄罗斯铀可能导致美国公用事业公司面临供应短缺的风险。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公用事业公司和核能行业可能会更好地准备应对对俄罗斯铀进口禁令的影响。2023年12月，美国联合加拿大、法国、日本和英国政府宣布，计划在未来三年内对其集体的浓缩和转换能力进行至少42亿美元的投资。2024年2月，美国参议院作为《紧急国家安全补充拨款法案》的一部分，批准了27亿美元的资金用于扩大美国低浓缩铀（LEU）和高浓缩铀（HALEU）的生产能力。

同时，有关Centrus作为浓缩铀经纪人的角色也引起了担忧，特别是考虑到与俄罗斯铀贸易限制可能带来的潜在风险。这些风险可能包括美国对俄罗斯浓缩铀进口的制裁、美国和/或外国客户拒绝接受俄罗斯的SWU，或俄罗斯决定停止向美国出口铀。目前，TENEX是Centrus最大的SWU供应商，其次是法国的Orano公司。Centrus已与TENEX签订了直至2028年的俄罗斯浓缩服务供应合同。尽管存在替代的浓缩铀来源，Centrus在其2023年报告中指出，如果没有获得能源部长的豁免，拟议中的禁令将阻止该公司将俄罗斯LEU进口到美国，而其替代供应可能不足以替换根据RSA协议允许进口的俄罗斯LEU。

此外，禁止从俄罗斯进口浓缩铀的提议可能会迫使Centrus将其从TENEX购买的更多俄罗斯材料转向非美国的核电公司。由于RSA配额的限制，Centrus从TENEX购买的材料并不全部可以销售给美国公用事业公司。公司在其2023年报告中提到，他们需要进行新的销售以安置所有必须订购的俄罗斯LEU，以满足向TENEX购买SWU的义务。同时，由于RSA配额并未涵盖所有必须订购的LEU，预计在TENEX供应合同期间订购的一部分俄罗斯LEU将需要交付给将在海外反应堆中使用它的客户。

Centrus在2022年之前已经预见到，在其与俄罗斯TENEX公司的供应协议期间，将有一部分从TENEX采购的LEU需交付给海外反应堆。然而，如果美国实施了针对俄罗斯材料进口的潜在禁令，并且Centrus对俄罗斯SWU的采购承诺未受禁令影响，这将引发Centrus是否需要将更多俄罗斯SWU转售给其他地区客户的疑问。这不仅涉及转售的数量和对象，还包括这些潜在客户的身份。若美国市场不再接受俄罗斯材料，可能需要寻找新的客户，这些客户很可能是那些原本可以直接从俄罗斯购买SWU的公司和国家。

随着美国禁令的实施，将俄罗斯SWU从美国市场转向其他客户，可能并不会增加Rosatom在全球供应链中的份额，但会降低美国禁令对限制俄罗斯进入全球浓缩供应链的效力——即将俄罗斯供应简单地转移至其他地方。此外，如果这些不再被美国市场接受的材料被转售给中国或其他愿意接受俄罗斯SWU的国家，这些国家拥有国内浓缩能力，理论上可以利用这些材料作为绕过美国限制的替代策略。

除了中国等可能采取“替代策略”的国家外，其他潜在的俄罗斯原材料购买者可能包括韩国、阿联酋以及一些拉美国家，这些国家运营着核反应堆。然而，这些国家的核电公司是否愿意购买美国市场不再接受的浓缩铀，将取决于它们对俄罗斯供应的接受程度以及它们已有的浓缩铀和浓缩服务合同。这两个因素可能限制将俄罗斯供应重新分配给新的非美国客户的机会。

此外，禁止将浓缩铀进口到美国的禁令可能会影响企业对TENEX的SWU采购承诺。禁令的引入可能为公司提供了终止与俄罗斯供应合同的机会，这取决于限制性措施的具体内容。但这并不能解决因失去俄罗斯浓缩铀和浓缩服务而给美国核工业带来的供应挑战。因此，寻找退出供应合同的方法可能并非TENEX客户的首选项。实际上，美国公司可能会寻求豁免，以便继续购买和进口俄罗斯LEU到美国。因此，将俄罗斯供应从美国公用事业公司转移到其他国家的公用事业公司可能并非必要。

▍结语：难撼动俄罗斯的关键地位

这篇报告通过三个典型的案例，探讨了全球对俄罗斯浓缩铀的依赖性，以及减少这种依赖所面临的经济和合同上的挑战。同时，报告也分析了一些西方国家和公司如何努力将俄罗斯从自己的核燃料供应链中移除，以及这种努力可能存在的局限性。

报告特别指出，俄罗斯可能会利用那些仍然愿意或有义务接受其浓缩铀的国家作为替代策略的一部分，或者作为进入其他市场的新起点。这样的策略可能会将俄罗斯的依赖问题转移到供应链的其他环节，但对于真正减少俄罗斯国家原子能公司（Rosatom）的利润，以及在某些情况下减少西方对俄罗斯浓缩铀的依赖，可能效果有限。

报告中提到，贸易数据的趋势可能显示出采用替代策略的迹象，中国可能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俄罗斯面临限制的同时，中国可能寻求扩大其作为全球浓缩铀出口国的角色，通过增加对俄罗斯浓缩铀的进口来推动这一扩张。自2022年以来，中国对俄罗斯浓缩铀进口的增加，以及2022年和2023年中国浓缩铀出口的增加，主要是对美国的交付，都指向了这一趋势。

在欧洲，俄罗斯对法国的浓缩铀出口增加，以及对德国的持续供应，也引发了关于欧洲核燃料供应链中其他参与者减少对俄依赖努力的有效性的疑问。尽管我们难以确切知道俄罗斯对法国增加出口的原因，或者确认有多少俄罗斯浓缩铀可能通过第三国进入德国，但某些国家继续接受俄罗斯材料的意愿可能为Rosatom提供了进入欧洲市场的新途径。如果运往德国的俄罗斯材料被用于未来与Rosatom合作生产的VVER核燃料组件中，这可能会削弱东欧VVER运营商努力多元化供应、减少对俄罗斯依赖的努力。

报告还简要讨论了美国对俄罗斯浓缩铀的依赖问题，因为美国是俄罗斯浓缩铀的主要进口国。尽管禁止从俄罗斯进口浓缩铀可能会将俄罗斯从美国的供应链中排除，但这种禁令可能给美国核燃料供应链带来的供应挑战仍然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此外，一些可能不再被美国市场接受的俄罗斯材料可能需要被重新定向到其他愿意接受这些材料的客户那里。虽然这不太可能对俄罗斯在全球市场上的存在产生重大影响，因为这多余的供应很可能会被重新定向到本来就可能购买俄罗斯供应的国家，但这再次凸显了单方面努力从全球核燃料供应链中剔除俄罗斯，将带来重大挑战，且具有高度局限性。